素梅和女儿
春节期间在家,大爱到小渔村找我玩,带着她在村子里兜了一圈,在家一起吃了顿饭。三月,借假杂志春日书会的契机又和大爱在宁波见上了。应她的邀请,写了一篇关于妈妈的小文章,收录在《城关阿志》vol.2中:
素梅,1972年生于漳浦县深土镇南境村。南境村临海,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陈。1997年,素梅26岁,和邻居家小儿子结了婚。1998年3月,素梅在家中顺利诞下一女,女儿平安长大,现年26岁,是素梅唯一的小孩。
素梅父母多子,她排行老二,自幼能干,帮忙喂猪、拾柴、打理菜园、看管弟妹,家务琐事样样精通。和那个年代村里的很多女孩一样,她没真正上过学,断断续续地上过两三年夜校,学点拼音、生字。上学路上,素梅有次撞见自己父亲,他问素梅,天黑了到哪里去?素梅说要去上夜校。父亲劈头一顿骂,说“读什么书!别读了!”这件事,素梅记到今天,她不知道父亲那天为何那么暴躁。
年过五十,素梅因不识字羞耻了大半生。南境村内外的世界都急速向前,她却被困在空茫茫的、没有文字的世界里,言语间时常透露出觉得自己在社会中“失能”的自我贬低。女儿在北京读大学时,有次需要妈妈的电话提供一个验证码,恰巧丈夫不在家,素梅在夜里骑摩托车赶往临近的亲戚家,让别人帮忙。回女儿电话时,她气喘吁吁,说,没办法,妈妈看不懂。
素梅的丈夫小龙,中专就读于水产养殖专业,结婚后不久,他到广东湛江的养殖场做技术员。素梅在家照顾女儿,时常做点零工,收剪紫菜、种地、或是自己在夜间下海捕捞一些鱼、蟹的小苗以贴补家用。女儿读小学低年级时,素梅跟小龙去湛江待过两三年,一去就是七、八个月。此外,生命里的大部分时间,素梅都在南境村度过。
2008年,亲戚出资合作开凿了高密度养殖虾池,素梅和小龙一家便在虾池旁边的小平房里住下。小龙做技术员,素梅打下手(也是繁重的体力劳动)。那是南境村里较早的高密度养殖场,而后,高密度养殖虾池逐渐成为南境村养殖业的主流,高成本、高回报率、也具一定的风险。个体养殖户承担着养殖期全天无休的劳作(每天2-4次的饲养、此前几百斤的虾饲料要和药物混合搅拌、同时还要及时地进水、排水、打捞死去的虾、虾苗情况不好时及时应对等),虾的养殖,同水质、天气、虾苗批次等因素相关,时间精力的付出不一定能等价换来收成,是另一种“靠天吃饭”的行业。此后十余年,素梅家的虾池不断整改,不断重复从虾苗饲养到成虾的循环,女儿则按部就班地长大、求学、毕业工作。素梅夫妇将女儿送去县城的私立中学就读,之后,女儿一路以优异的成绩升学,先是考入漳浦一中重点班,高考后进入北京大学就读中文系。
2019年,女儿本科毕业典礼前,素梅和妹妹一家一起到北京游玩。她去了天安门、爬了长城,逛了女儿的学校,也参加了女儿的毕业典礼。合照里,难得穿裙子的素梅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得出她很开心。
虽在小渔村长大,女儿却极少觉得“匮乏”,相较大城市,海边的成长环境对她而言是另一种辽阔。更何况,素梅给予了女儿原始而丰盛的爱。幼时,素梅会特地从田地里给女儿带回青色的蚂蚱,中考结束当天特地买了鲜花去接女儿,还有那些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热腾腾的饭菜。至今为止,女儿人生的所有决定,素梅即便不解和困惑,却大都选择支持她。算得上小矛盾的是,素梅认为体制内工作稳定,是很好的选择。女儿则多次表达对进入体制内工作的厌恶,素梅说不过她。素梅常对女儿说,问我没用,我不懂。却也常对别人说,我女儿厉害,翅膀很硬,是要往外飞的。
女儿没有具体的职业规划,也没有太强的生存焦虑。硕士毕业后,她在上海一家新媒体公司短暂工作了五个月,很快就裸辞回家,“续了个寒假”。2022年春,女儿进入宁波一家寺院工作,被媒体报道后引起了不少讨论,风声传到村子里,有人说素梅的女儿要去做尼姑。即便如此,当女儿告知自己的新决定时,素梅总说,好。你决定了就好。
回家时,女儿偶尔会和素梅一起睡觉。她用手摸过素梅的后脑勺,那里有轻微的凹陷,那是开颅手术留下的。结婚前,素梅坐在亲戚的摩托车后座,经过某处田垄时,从后座上被摔了下去。送到市医院,取出了脑袋里的淤血。那之后很多年,素梅都不敢自己骑摩托车。虾池交通不便,即便就在同村,不管是进村采买,还是去看望父母,靠脚力都要花费不少时间。不管去哪儿,素梅都得等小龙接送,但小龙好赌,常常不见人影。
几年前的某个晚上,素梅等得不耐烦了,她牵出家里闲置的电动摩托车,坐上去,直接发动了引擎。第一次骑,她在山路上摔倒了,留下一些擦伤。第二次,素梅成功自己上路了。她催着女儿把驾驶证考了下来,女儿练车时,她时常自己骑摩托车去驾校接送女儿。
长大后,女儿去过不少地方,也开始写自己的故事。当她第一次真正想要写诗,她就不可避免地回到南境,回到她抚摸过妈妈后脑勺的小房间里。
大海和妈妈,对女儿而言,是她亘久的故乡,也是她书写的母题。
父亲
清明落雨,我起得很早
在蛇行小径上跟着你。有杂乱枝桠
你伸手挥去,叶片围着中央的簇簇白花
我第一次见,你说是清明花。
前路有人,你让我打招呼
和叔叔、伯伯、哥哥
男人擅长辨认祖先,经验之谈
爷爷在那,把金银纸垫在石头下,风大
你说完,又走到一边和他们抽烟
那时你还没见过我抽烟。
你二十二岁的孩子,独生
性别女,在你父亲的牌位上写作孙子
第一次扫墓时,硬要折路旁的清明花回家
大花清明花,原产云南,当地称之「刹抱龙」
姓名和你有一个字的巧合,福建亦有栽培
记下了,我常通过书本和网络学习
除非生活偶尔易解,总是繁琐
仪式正在进行,偏有人落得清闲
清明后,是你父亲忌日一周年
兄弟四人齐聚,请人搭好纸别墅
冰箱电视小汽车,鬼的生活也得配全套
纸糊的孝心烧掉才作数,风水大师下命令
喊完儿子喊孙子,我在一旁
看大火骤起又灭,拿长竿一扫
蜿蜒又斑斓的火星,好似复杂星象图
占星学好难,可我甘愿读它
也不读你妻子的眼
听闻你请人吃满月酒
原来新生儿新生在六月
宾客怎么恭维?十八岁也当状元郎
下一个模上一个的样,总不会更差
你和你逻辑强的好女儿对峙
最后在客厅一起抽烟,你垂眸
烟雾层出不穷,敷着沉默,很轻
好软弱啊,我望向你,望向墙壁
直到望向不远处的海
你知道吗?我偏爱日暮时看海
因为可以在退潮后彻底倾倒,想象消亡
像太阳被彻底吞咽,浪头迭起时浪花熄灭
有次你偶然出现在岸边,爸爸
载我回家,在天彻底暗下来之前
如果我像你妻子一样信神,那么
海就是我的庙宇,它比我们
我是说,我和你,包括你的祖先们
——都活得长久,我要对它跪拜
祈祷,我可以比跌落的浪花走得更远
像沉没的太阳一样平静,在暗处啃啮痛苦
然后再像折断枝条一样折断自己的心
挺直腰板,笔直地穿过火焰
和火焰中的子孙万代。
妈妈,我在
1
回家时,我和妈妈一起睡觉。
家的外壳,是方正的水泥墙
许多年前,客厅墙上裂了个缝
糊上涂料后,成为一道发黄的疤
住得越久,身上的疤就越旧。
家的听力,在声流漩涡里持续受损
养殖场边上,发电机和增氧机
时刻发出巨响,操劳的手吊起
一池池虾的命,那是生计。
妈妈就在漩涡里睡,边睡边听
梦里不打雷了,她就得醒。
2
妈妈年轻时,夜还是静的。
她常摸黑出门,往海边走
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月亮,然后
用肉身套上渔网,再入海
涨潮时,海水没过她的脖颈
有时也仁慈地带来小鱼小虾
为了生计。海水是另一种网
52岁的妈妈,工作了很久
比我认识她的时间更长,她沉默
在没有潮汐表的生活里。海水
已经上涨了很多年,吞没了她。
我伸手,去抚摸她手掌心的茧
和后脑勺的那道疤,颤抖
是妈妈在发抖。差一点,
海水就要没过她的头顶。真冷,
时间,和她年轻时的海水一样冷。
3.
妈妈睡得比我早
我听见妈妈说话。
灯暗了,我站在门外
妈妈躺在床上,她在说梦话
有点着急,但我听不清楚。
妈妈,你在做涨潮的梦吗?
4
妈妈早睡,是为了早起
喂养虾,一日三餐甚至四餐
虾的饭点比她规律,她还要
清理青苔、观察水质和存活量
有的虾活了下来,长成大虾
长成称上、账单里的数字
有的虾死了,成群结队地死
虾和更多的虾,排放进海里。
一个又一个发烂的创口冒出,
我们假设,海水无尽,且干净。
虾被送上饭桌之前
妈妈会先剥壳、去头
裹上炸粉后再将虾仁下锅
因为我讨厌海鲜,青睐油炸食品。
如果可以,妈妈一定会替我剥去
所有我憎恨的、不愿忍受的事物
只留下生活可取的那一部分,柔软
至少也要美味。但妈妈
她无法穿过自己的壳来剥我的壳。
于是妈妈用她毕生的经验叮嘱我
要不断地吞咽硬,再渴盼软的部分,
像站在没过脖颈的海里等待鱼虾。
她叮嘱我,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然后结婚生子。像她孕育我一样
在硬的躯壳里凿出软的生长纹。
5
但我已经习得了新的语言
听不懂海水的响动。
妈妈,现在海水漫到哪里了?
6
我在妈妈的身旁躺下。
妈妈的手长出我的手,
妈妈的脚长出我的脚,
妈妈的身体长出我的身体。
妈妈涉过的海水,
也漫过我的脖颈。
妈妈,涨潮了吗?
今晚我在。
“
《城关阿志》是一本由大爱发起,观察漳州部分县城现状,着眼于县城青年日常生活的在地刊物。我参与了第二期的编辑,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戳:「城关阿志」—— 流动!离开县城的青年现状
”